“菊外人”谈：陶渊明真的“独爱菊”吗？

“菊外人”谈：陶渊明真的“独爱菊”吗？

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还忆去年人

文/羊城派记者谢杨柳

一

首先问一句：你的朋友圈是否在一夜之间，被“陶渊明”的“采菊”大军一举攻陷？

在一档综艺选秀节目上，一个微黑略胖、名叫王菊的小姐姐，用系列“土创”表演撂倒一众网红脸，赢得一支自称“陶渊明”的粉丝大军。大军之外，还有许多不明所以的“菊外人”，也以游击队的形式加入这场“捧菊”大战。

腾讯视频

作为“独爱菊”精神的开创者，陶渊明本人也一脸懵圈地火了一把。自从菊花有了某种特殊的文化含义，他老人家的山水田园就开始污水横流。如今，东篱之下更是鸡犬不宁，难得半分净土。

然而问题来了：那个不求甚解、不慕荣利、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不为五斗米折腰、不爱美人爱菊花的五柳先生，真的口味如此奇特、百花之中“独爱菊”吗？

陶渊明画像

这当然是误解，他才不是一个只爱菊花的男同学！

相比美酒在李白诗中、妹子在柳永词中以及喵星人在你朋友圈中出现的频率，菊花对于陶渊明而言，绝对算不上“独爱”。史说君检索了一下，在他的全部诗文中，菊花只正式出现过六次。

这六次，也仅仅是提到而已，主角并非菊花宝宝。要知道，光是以《饮酒》为主题，陶渊明就写了二十首。况且，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是《桃花源记》，而不是《菊花源记》。

陶渊明画像

种种迹象只能说明：陶渊明不仅钟爱着丽秋院的菊花，还暗恋着丽春院的桃花。

二

在探索陶渊明“暗恋桃花源”的心路历程之前，我们不妨先来揭秘一下他与菊花小姐之间不可描述的暧昧关系。

我们知道，在古代骚客们眼中，菊花意味着高洁、隐逸，象征着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隐士群体。著名美食家屈原就曾“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具体吃法可能是包粽子。

屈原　电视剧《大秦帝国》剧照

其实，以菊花为食材的隐士还不在少数：

有修仙的——傅玄《菊赋》“服之者长寿，食之者通神”；有充饥的——嵇含《菊花》“煌煌丹菊，暮秋弥荣……食其落英”；有泡酒的——孙楚《菊花赋》“飞金英以浮旨酒，掘翠叶以振羽仪”……

陶渊明也不例外。“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别人用来泡酒修仙，他用来养生驻颜。无论吃法如何，标榜蒂花之秀陈独秀的初衷总是一致的——高洁自守，卓尔不群，还有比菊花更合适的象征物吗？

陶渊明画像

更何况，作为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腰间盘突出患者，陶渊明还是一个有骨气、有傲气、有逸气的模范隐士。连李白都羡慕他“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并且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自诩有渊明之风。

因为陶渊明，菊花成为隐士群体的标配，就像刀成为日本武士的标配。哪个隐士如果不爱菊花，那就简直俗不可耐、臭不可闻、愚不可及、恬不知耻。

然而，鲁迅爷爷发话了：陶渊明之所以伟大，除了他的隐逸、“静穆”，还在于他偶尔表现出来的“怒目金刚”。

爱山爱水爱菊花的陶渊明，也会“怒目金刚”？

三

鲁迅这话，源于与朱光潜的一次笔仗。受西方美学影响的朱光潜曾提出：“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但鲁迅不同意。他认为，陶渊明身上也有非常血性、世俗的一面，偶尔小宇宙也会爆发一下。

比如《咏荆轲》：“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再如《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电视剧《荆轲传奇》剧照

有时，目睹山河破碎、异族入侵，他握着菊花的小拳拳也会打向万恶的侵略者，盼望着国家早日统一。比如《赠羊长史》这一段：“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

这一首混在杜甫的诗集中，恐怕一点也不违和。背过杜甫《潼关吏》的同学应该记得，里面就有一句“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与陶渊明这句神相似。

梁朝的萧统曾评价陶渊明：“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意思就是，陶渊明这老小子藏得够深啊，表面上不问世事，内心原来是个老愤青。

因此，陶渊明在隐逸之外，其实是有强烈的现实关怀的。不少人都曾将他与诸葛亮相比，比如龚自珍：“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明末画家陈洪绶还曾画了一幅《出处图》，将两人强行同框，有点关公战秦琼、项羽打吕布的意味。

陈洪绶《出处图》

四

那么，这一切与陶渊明“暗恋桃花源”的秘史有什么关系呢？

可以理解，陶渊明对现实世界有很多小情绪，深感城市套路深，最终选择回农村。但毕竟“结庐在人境”，即使归隐避世，又怎么可能完全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头不大呢？

因此，他脑洞大开虚构了一个理想国——桃花源。在这个乌托邦里，“中无杂树”，只有桃花，而且“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仿佛郭靖、黄蓉居住的桃花岛。

17版《射雕英雄传》剧照

为什么桃花繁茂之地，总会引起人们的美好想象？

这与菊花象征隐逸是一样一样的，其中是有文化传统的。《诗经》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首诗就是以桃花为喻，描写当时婚嫁仪式，表现人们理想社会中的良俗美序。

所以，历经战乱的杜甫，才会在百忙之中写下《题桃树》一诗，盼望“天下车书正一家”；点完秋香的唐伯虎，才会选择在桃花坞里搭一个暖暖的桃花庵，也不管别人笑他“太疯癫”。

电影《唐伯虎点秋香》剧照

于是，在陶渊明的生命与诗歌中，就出现了分别代表两种人生境界的两个意象：菊花象征着高洁与隐逸，桃花则象征着不满与幻想。前者是他的人生理想，已经实现；后者是他的社会理想，只能幻想。

可以想象，在那些采菊把酒的日子里，他的心底其实很孤独、很愤懑。只有想起那片宁静的桃花源，他内心的寂寞沙洲才没那么冷。所以沈德潜说：“晋人多放达，独渊明有忧勤语，有自托语，有知足语，有悲愤语，有乐天安命语。”

陶渊明画像

不独爱菊，也爱桃花；不独隐逸，也有情怀。这或许才是陶渊明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