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评
Home > 网评
士大夫的尊严——从《宋庠传》说起
来源:金羊网:| 发表时间:2025-07-18 10:08

□王瑞来

读北宋史书《隆平集》卷五《宋庠传》。

短短400余字的传记,惜墨如金,多是罗列传主的官历仕履,几乎没有什么具体事迹的记载。不过,却集中讲述了宋庠经历的两件事。由于这两件事的性质类似,所以撰者放在了一起,连续加以记述。其事如下:

初,制举人与武举杂试,庠建言,六科待天下异士,宜设次具酒食礼之,武举人别试。上从其请。

庆历中,仁宗召两府资政殿,亲策以时事。庠独以为两汉对策,本延岩穴草莱之人,臣等备位大臣,自视遇如贱士,非所以尊朝廷,乃请归中书合议上奏。从之。

这两件事,《宋史・宋庠传》和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都有记载。古代的朝廷史官和私家撰史者多不乏史识,面对大量纷杂的事实,他们很善于披沙拣金,别具只眼,提炼出一些具有典型意义的史料入史。那么,这两件事有什么典型意义呢?

我们先看第一件事的来龙去脉。

景祐元年(1034)六月,担任知制诰的宋庠和几名官员受命主持了制科考试。如果把进士考试比作大学考试的话,那么制科考试则犹如研究生考试。《宋会要辑稿·选举》记载:“(景祐元年)六月十六日,以翰林侍读学士李仲容、知制诰宋郊、天章阁待制孙祖德、直集贤院王举正就秘阁考试制科。仲容等上吴育、苏绅、张方平论各六首。”当时,宋庠尚未更名,名叫宋郊。

此次主考,看到的景象对宋庠刺激很深。以致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后,他还萦萦于怀,终于向宋仁宗提出了上述建议。《长编》卷一一四景祐元年闰六月载:“甲申,诏:‘御试制科举人,自今张幕次于殿庑,仍令大官给食。武举人以别日试之。’时知制诰宋郊言:‘贤良茂才等科,上所亲策,乃与武举人杂试,非所以待天下特起之士也。宜如故事,命有司设幄供饮膳,斥武举人就别馆。’诏从郊请。”《长编》的记载尽管比《隆平集》详细,但对宋庠的建议依然也是节略。

幸而在宋庠的《元宪集》卷三一收录了他上奏的这篇《上贤良等科廷试设次札子》。这篇上奏札子不短。过去的官僚奏疏,尽管都是围绕一个主题,但为了能让君主愉快地接受,往往委婉曲折,溯古道今,引经据典,并且还夹杂许多客套话,力争滴水不漏,八面回环,因此即使是件简单的事,形成了奏疏,也篇幅不菲。除了有欣赏文采的嗜好,我估计过去的皇帝也会跳过许多虚文,择要而阅,没有耐心逐字通篇御览。所以,我们也择要来观察一下这篇奏札。

宋庠先是回顾了制科考试当日让他备受刺激的景象:

伏睹贤良方正苏绅等就试之日,并与武举人杂坐庑下,洎摛辞写卷,皆俯伏毡上,自晨至晡,讫无饮食。饥虚劳瘁,形于叹嗟。虽仅能成文,可谓薄其礼矣。

接着宋庠如此描述了武举人:

武举人等才术肤浅,流品混淆,挽弩试射,与兵卒无异。

这种描述,清晰地反映了宋代士大夫重文轻武的观念。这是进入宋代后,由朝廷的导向所形成的时代风气。让这些“与兵卒无异”的武举人与高级文人混杂同处进行考试的做法,宋庠上升到有亏国体的高度加以批评:

使天子制策之士并日较能,此又国体之深讥者也。臣窃为朝廷惜之。

对此,宋庠没有引古道今,而是搬出了刚刚过去的祖宗法:

臣不敢上引汉唐以烦省览,仰惟先帝故事,布在耳目,缙绅列位孰不知之?谨按真宗皇帝凡五策贤良,皆躬御便坐。其举人就试并于殿廊,张幕为次,垂帘设几,大官赐,酒醪茶菽,无不毕供。圣人之心以为张不次之科,待非常之士,所咨者天人之际,所质者古今之宜。言若可行,高者足以和阴阳、跻仁寿,下者足以明利害、观学术。是则所责于人者若是之重矣,所设之礼又可以轻乎?

宋庠说,先朝曾五次开制科,真宗皇帝不仅亲临,还为应试举人设桌椅,供饭菜,进茶上酒,悉心招待。因为制科是“不次之科”,参加者也是“非常之士”。在这样对比之后,宋庠严肃地指出,如果朝廷还这样慢待士人,就不会招来出类拔萃之辈。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臣恐有司自今以往待士之礼,因循亡弃,则国家设此举,必无异人。”宋庠接着指出了原因:

士有高才,必有高节。节高礼薄,将耻而不就。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尊严。你不重视我,我也耻于前来应试。即使有人来应试,也是些“轻躁徼幸,先身后义之徒”。

这件事是作为读书人的宋庠,为自己的同类鸣不平,呼吁皇帝和朝廷重视读书人的尊严,礼遇读书人。

第二件事,则是宋庠在维护自己以及整个由士大夫精英组成的执政集团的尊严。

急于求治的宋仁宗,常常突然召集大臣,发给纸笔,让他们当场提出施政方案。当年开天章阁让范仲淹、韩琦提出改革方案就是一例。这次又在资政殿重演故伎。《长编》卷一六三庆历八年三月甲寅条对此事有详尽记载:

又诏翰林学士、三司使、知开封府、御史中丞曰:“欲闻朕躬阙失,左右朋邪,中外险诈,州郡暴虐,法令非便民者,及朝廷几事,其悉以陈。”皆给笔札,令即坐上对。而宰相执中固解,上复敦谕,至于三四,乃听两府归而上之。

时枢密使夏竦知执中不学少文,故为帝谋以策访大臣,面使条对。竦意实欲困执中也。执中方力辞未许,参知政事宋庠进曰:“两汉对策,本延岩穴草莱之士,今备位政府而自比诸生,非所以尊朝廷,请至中书合议上对。”许之,谕者以庠为知体。

从这条记载看,这件事发生,尽管表现为宋仁宗的求治心切,但背后则是有夏竦在捣鬼,想让“不学少文”的宰相陈执中当场出丑。可见一件事情结果的形成,多有复杂因素,为诸种合力作用所致。观察事相,不可为表象所惑。

夏竦这样做,出于私心,然有失大体。所以,为执政集团中地位尚低的宋庠所反对。宋庠的反对,就像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是大臣,别拿我们当小学生。

宋庠何以对这两件事这样敏感,反应如此强烈呢?这里面似乎有着深刻的背景因素。

宋朝自太宗朝开始大规模开科取士,真宗朝继续实行这一政策,几十年下来,“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从中央到地方,科举入仕的读书人占据政治领域的大小高地,前所未有的士大夫政治终于形成。这种士大夫政治,既激发了读书人的责任感,也唤醒了读书人的自觉意识。士不可辱,士不可轻,高才与高节相应。极大的政治参与,让士大夫拥有了主人翁的尊严。

东晋时期,“王与马共天下”。到了宋代,又有了类似的表述。文彦博对宋神宗说“与士大夫治天下”,跟“王与马共天下”不同的是,共治者并不是哪个个人,而是一个阶层,是士大夫群体。共治天下,权力共享,自然地位不低,因而自尊心亦陡增。宋庠在两件事上的强烈反应,其因正在于此。他要维护的,是一个阶层的尊严。

我观察“士大夫”三个字的字形,每个字上面均出头,但士大夫作为一个阶层的彻底崛起,名副其实的真正出头,正是在宋代。人们大多认为,文彦博的“与士大夫治天下”彰显了一代士大夫的自信与自豪。其实,早在文彦博之前,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才更是张扬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般的绝大自信。在这句话中,哪里有君主的半点位置!张载并非发为大言,这几句话依托的,正是士大夫阶层空前崛起、士大夫政治主宰一切的强势背景。

士大夫有着自己的尊严,不容轻视。因此说,作为士大夫精英的宋庠的反应,并不过度,实在是极为正常的反应。

(作者现为日本学习院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并执教于早稻田大学;国内担任四川大学讲座教授、北京大学客座教授、浙江大学兼职教授等)

Scan to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