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刘星彤
图/黎映宇
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故事被写入课本,世人无不尽知。而同年(1839年),这位钦差大臣、两广总督还曾踏着南粤古驿道,前往澳门禁烟巡阅——您知道吗?
林则徐的该次巡阅仅在澳门逗留了不到半天,却是“番乐齐奏”、礼炮齐鸣,澳门全城“无论男妇,皆倚窗填衢而观”。林则徐前往澳门所经由的岐澳古道上,居住在香山县古鹤村(今中山)、翠微村(今珠海)等地的村民闻讯在沿途搭起精美牌楼,又摆上香案、鲜花,夹道欢迎这位“林大人”,一时被引为佳话。
林则徐有心,将其由香山抵澳的沿途“路书”随手写进了日记中,寥寥几笔,勾勒行程。殊不知,这或许是无意间的随笔,竟成为今日岐澳古道上几乎唯一确切留存的载有名人足迹的史料见证。
岐澳古道珠海精华段长南迳古道三孔古石板桥
群英故里
“二十五日,戊午……卯刻出南门,十里新安汛,又十里双合山……又十里雍陌,在郑氏祠内饭……二十里古鹤,又五里界涌,又十里南大涌,又五里翠微村,又十里前山寨……”林则徐日记中所记载由香山县城赴澳门的路线,正是今日连接中山与珠海之岐澳古道上的一段。
在珠海市博物馆文物征集顾问吴流芳看来,虽然岐澳古道长度仅70余公里,在珠海、中山两地的古驿道线网中却是别具意义。这不仅因为林则徐走过并记录过,且留下了较完整的行走路线,更重要的是,这一古道沿线村落密集,又与孙中山、郑观应等多位曾改写中国近代史的名人渊源匪浅,留下了诸多闪光的历史节点。
距林则徐“古道行”之后半个多世纪,澳门一度是孙中山行医和进行革命工作的地方,他来往于翠亨村和澳门不知凡几。到辛亥革命胜利后的1912年5月27日,他又由澳门经岐澳古道返回翠亨村,途中曾在珠海前山停留。在今日尚存的前山城墙遗址、前山中学所在地(当时为恭都学堂),他还召集乡民,发表了一场爱国演讲。
而前面林则徐日记中所提到雍陌村,正是近代启蒙思想家郑观应的故乡;他所说的“郑氏祠”,也即郑观应家族的宗祠。此外,在今岐澳古道五桂山段云迳寺茶亭遗址附近,立有“许真君格言”石碑,该茶亭也被认为与郑观应有关。
除此之外,在岐澳古道的沿线,曾对中国历史产生深远影响的人物还可以数出很多,如中国留学生先驱容闳,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中国第一代实业家唐廷枢、徐润,文坛奇才苏曼殊,中共早期领导人苏兆征, 等等,说是“英才迭出”毫不为过。
吴流芳认为,古驿道是著名历史人物及相关事件重要的物质载体,“当古驿道的遗址被重新开发后,经过修复还原,接下来就是活化利用。而发掘古驿道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讲出曾发生的历史事件、名人故事,再加入一些民俗或民间传说的串联,则成为最能打动人的活化方式。”
岐澳古道中山五桂山段
沧桑变幻
岐澳古道在历史舞台上的诞生及隐退,始终与大香山地区古往今来的地理地貌、发展更迭相伴随。
北宋《太平寰宇记》记载:“香山在县南,隔海三百里,地多神仙花卉,故曰香山。”南宋时期,香山升格为县,统辖今天中山、珠海、澳门三地。南宋1154年,香山县县址由今珠海市山场村迁至石岐。
史料记载,从远古时代直至明嘉靖年间,香山地区实为漂浮在海中的几处岛屿。根据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的描述,明代澳门和石岐间水网密布,走水路最为便捷,陆路反会徒增周折。
至清初,随着珠江口泥沙积附成陆,再加上长时间围海造田,香山的陆地面积渐扩大,岸滨不断延伸——东南部向澳门推进,北部与顺德和番禺大陆渐连为一体。沧海桑田,最终又催生了比水路更便捷的陆路,连接石岐至澳门的岐澳古道于是“水落石出”。
已有八百多年历史的古鹤村坐落于今中山与珠海交界处。作为岐澳古道上的重要节点,这个内陆村庄却藏有一处废弃的古码头遗址。有专家前往考证,经走访村民并查询地方志得知,在围垦填造为陆地前,古鹤村一度临海,故以码头对外连接。由此也印证了古代香山由海岛变更为陆地,即岐澳古道诞生的必然。
艰辛道途
从1860年岐澳古道建成,直至1936年岐关公路全线通车,岐澳古道由此渐淡出历史主舞台。在长达大半个世纪中,香山、四邑乃至整个岭南地区的百姓在这条古道上络绎不绝、跋涉往来。
这段接古通今、“又美又仙”的沧桑驿道,在其生命力最为繁盛的时期,也书写了香山人一段颇为艰苦的岁月。
史料记载,当时由香山县城出发,经岐澳古道南干大道,一日便可抵达澳门,因而促成了沿线极频繁的原始商贸往来。众多失去土地的农民或生计无着者,天不亮就担上瓜果蔬菜由石岐出发,翻越70公里的险山峻途,徒步丈量至澳门关闸,用贩卖农产品所获之银钱,购置紧缺的火柴、蜡烛等,带回香山县城出售,往复行走,以维持生计。
清人吴兴祚曾作长诗:“岭外云深抹翠微,翠微村外落花飞。负贩纷纷多估客,辛苦言从澳里归。”描写的即是在(今珠海)翠微村外所遇到的由澳门贩货归来的商人,“辛苦”二字道尽其中况味。
曾创办香山首份县报《香山旬报》的郑彼岸也曾以长诗《走翠微》,记录岐澳古道上的艰辛行者。
向海而生
今天保存下来的岐澳古道,大部分位于中山五桂山境内的山谷边沿。岐澳古道跨越莽莽五桂山,连接的不光是中山、珠海与澳门的民间商贸通道,更有无数渴望出洋打拼的冒险家、拓荒者以及西方商人、传教士经此辗转。历经思想及文化的剧烈碰撞,由此打通了连接闭关锁国的古老中国与西方近现代文明的最佳通道。
由于大香山本就孕育着开放性的海洋文化,当众多有识之士经岐澳古道及澳门出海、留洋,又将西方之所见所学带回,香山人逐渐有了更多当时绝大多数国人尚不具备的眼界和胆识。
在漫长的中西交汇中,香山乃至岭南亦成为中国最早向近现代文明转型之地。直至多年后的今天,放眼南粤大地,仍是中国与世界文明接轨的前沿。
【访谈】
如何打造岐澳古道“城市野外大公园”?
挖掘历史引人共鸣是活化古驿道的开始
黎映宇 吉林大学珠海学院客座教授、南粤古驿道保护利用指导组专家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经您之手指导修复了多条南粤古驿道,您如何评价岐澳古道在南粤古驿道体系中的特殊地位?
黎映宇:岐澳古道对近代中国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促进作用,是其他南粤古驿道所不具备的。不同于粤北的秦汉古道、西京古道等均有较长的历史,岐澳古道建于清朝,其时国门刚刚打开,香山一带成为最早产生中西交流的地方,包括民间、商业以及文化等诸多方面的交流。经由岐澳古道,香山在历史上曾走出多位彪炳史册的近代名人,同时古道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一部分,又将陆上交通与海相连,带动起内地与澳门、香港,乃至国外的极其密切的双向交流,而不仅仅只起到港口本身的连通作用。
从古驿道本身构成看,粤北或粤东的古驿道所使用的材料多为就地取材,以天然石头为主,岐澳古道则大量采用经人工加工的条石,其成本要高出许多,可以说是“豪华装修”。究其原因,应是岐澳古道修建较晚,其时商业发达,经济繁华,资金相对充足所致。
此外,岐澳古道作为官道,理应由官方出资修筑及维护,但却有民间资金加入,这在其他南粤古驿道中是十分罕见的。经考察发现,岐澳古道节点之一的拱北莲花亭被日军炸毁后,由当时澳门一家名唤“同善堂”的慈善机构出资重修,而在岐澳古道五桂山段,建有一座“李信义堂”,推测也由类似机构修建。可见,当时香山已有民间机构参与官方行为及社会公益,其正是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先进产物。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经过上百年历史长河,岐澳古道一度湮没,那现存部分是如何留下来的?
黎映宇:随着社会发展,新的道路交通系统代替古驿道,后者变得荒芜。能够留存下来的古驿道或在山上,或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和欠发达地区,如位于山脚一些村庄的前后。此外也有一些桥或其他零散节点仍在使用,遂得以留存。
南粤古驿道作为线性文化遗产,其修复亦遵循线性原则进行规划。对于已被破坏的路段,其中遗存较好的,可按原来做法将其修复;若一部分已被公路取代,则结合绿道或其他步行道在路旁边增设连接线,加以串连;如仍旧无法连接,还可通过标识牌及指路的方式,告知人们古驿道的原本走向,最终争取将整条古驿道串起。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以岐澳古道为例,南粤古驿道如何做到更好的活化利用?
黎映宇:活化古驿道,需先挖掘古驿道本身的文化内涵,将与历史名人相关的史料串起,包括古驿道本身的挖掘经过、结构特点等,通过在沿线进行文化展示,配合沿途风光修建一些休息平台,尽量让每个点都有名字、都有东西可看、都有风景可赏。如此一来,人们自然会爱上古驿道。岐澳古道不仅是广东省古驿道修复的样板路段,在活化利用方面也打造了极佳的样本,在整个南粤古驿道体系中,其活化利用率是最高的。不管是位于中山或珠海境内的岐澳古道,都在城区范围,对市民来说,走一趟古驿道相当于逛公园,既能满足走远一点、去“野外”的心理,同时又可感受传统文化、领略沿线的“群英故里”,并顺带健身。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古朴沧桑的南粤古道,通过何种方式和现代人实现情感勾连?
黎映宇:岐澳古道沿线上的很多节点都分布着精致漂亮的建筑、丰富的文化遗迹,沿路风光俱佳。乡村旅游确是古驿道极好的打造方向。现代都市人正渴望走进乡村,古驿道恰位于偏乡僻壤,若能将沿线村庄搞活,彼此串连成线,可带动休闲旅游和乡村振兴。
【延伸】
消失的影像——南溪康济桥
在今珠海市南溪村上冲检查站所在地,有一幅消失的影像,至今仍令珠海市博物馆文物征集顾问吴流芳深感惋惜。
南溪康济桥——作为岐关公路上唯一的石拱桥,亦是当年岐澳古道上重要的建筑地标,由花岗石条逼拱砌成,七孔连排,横跨于水面,造型精美,气势磅礴。据称建桥石块重达千斤,皆由人力垒砌,无论建桥工艺或桥梁的坚固度,不啻为当时杰作。这座石桥不仅是当年香山县三大桥梁之一,在当时整个广东省的大型石桥梁中也颇负盛名。
据吴流芳说,当时,几度拓建后的康济桥,可通行十几吨重的汽车。由此不难想象,作为当年往来香山县城与澳门的必经之地,有多少车流、货流、人流曾碾过此桥,留下足迹。
然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拓宽公路时,大桥被拆除了。若从康济桥的前身大坑桥(始建于道光五年即1825年)算起,该桥已有近二百多年历史。
康济桥拆除后,民间竟无影像留存,这让身在珠海的吴流芳颇感遗憾:“拆除前没有专门去拍张照,很后悔。”
为了寻回康济桥“遗容”,吴流芳辗转多时,最终通过一名热心人提供的线索,才得以将大桥昔日的风采还原——这是一张由外国摄影师拍摄的照片制成的明信片,它远渡重洋,带着寄信人的笔迹和祝福,最终飞回中国,却完成了一份信差之外的使命。
收集到这份珍贵的史料,吴流芳总算了却一桩心事。